粮食局家属院琐忆

文/王小东

用“物是人非”来形容时光不居、岁月无情,大抵不错。但物有时并不比人更坚牢、长久,尤其是在大变迁、大发展的时代。十几年、几十年间,人也许还安然无恙,至多红颜不再、白发徒生,而他所生活过的环境可能已是面目全非,甚至荡然无存,只有去向心里、向记忆深处追寻了。上世纪七十年代笔者生活过的武乡县粮食局家属院,就是这样一个所在吧。

说是家属院,或许叫“家属巷”更合适,因为并没有一个宽敞方整的院子,而只是一条狭长逼仄的巷子。巷子为南北向,北接东西向的县城主干道(当时称新街,后叫迎宾街),向南延伸数百米。巷子两侧是两长排平房,原来好像是厂房,后被隔成一间间独立的房间,里边住着县粮食局、城关粮站、大库和加工厂二三十户干部职工和他们的家属。巷子南尽头,是一处单门独户的小院,有三四间房,是粮食局王局长的家。家属院的西面、南面,一墙之隔,是粮食局、粮站、大库和加工厂的办公区、生产区。家属院的东面,忘了相邻的是哪家单位,距离较近的还有糖酒公司、食品公司、东方红二分校等,再往东就是外贸和皮毛社了。家属院北面,隔着迎宾街,是一条向北通往武装部的土路。街北还有县革委、医院、物资局、百货公司等单位。

用现在的眼光看,粮食局家属院和棚户区无异。一家数口挤在十几二十平米的小屋,砖头木凳上架几块木板就是床铺,一块布帘一拉就是两代人的空间。不敢说家徒四壁,但绝对是家无长物,能有一两个红色的木箱就是一家最上台面的东西了,而那往往是主人结婚时置办的最大家当。条件非常简陋,而这样简陋的住所在当时还是许多人羡慕的对象。没有详细考证,但在我的印象里,粮食局家属院应是县城里所有单位中最早的家属院,或者最早的家属院之一。

当时县城里所有的干部职工家庭,除了县里几位主要领导安排有公房外,其他都是自己解决居住问题,大多是租住民房,也有极少数在城关有老房或自建新房。那个时代,革命挂帅,运动频繁,连生产都得靠边站,干部职工居住问题自然难受重视、难有作为。有的地方喊出“先治坡、后治窝”的口号,在当时应该是很有头脑了,毕竟除了革命,把生产、建设也放到了重要位置;“治窝”虽然次要,也给了一席之地。各单位把改善职工居住条件提上议事日程,开始谋划并积极推进,应该是在改革开放以后。

粮食局家属院虽然条件简陋,但是烟火气重,人情味浓。先说烟火气。一条窄巷里住着二三十户人家上百口人,每天锅碗瓢盆之声相闻,吃穿住行之为相类,没有什么高大上,有的只是实实在在、具体琐碎的生活。拉烧土、打煤糕,挖地窖、储冬菜,纳鞋底、缝衣服,挑水备柴、粗粮细做,这是每家日常的必修课。“谈笑有鸿儒、往来无白丁”在这里保证是不适用的,弹棉花的、爆米花的、补锅补碗的、起刀磨剪子的,才是院里的常客。院里不少人家是单职工,为了补贴家用,家属们每年有一段时间到附近的外贸公司敲核桃,也有的把核桃领回来在家里敲。敲一麻袋核桃,也就挣个块儿八毛钱,手上伤痕累累,但家属们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。

双职工家庭的日子也不宽裕,爸爸、妈妈每月工资都只有二三十元,要负担一家五口的开销,还要接济农村的爷爷奶奶、叔叔姑姑,一分钱得掰成几瓣花。单位多少年不调资,终于盼来一次调资,也不是普调,只有百分之五六十的比例。妈妈兢兢业业、辛辛苦苦工作多年,正好在调资前后因病请假,于是与调资失之交臂。尽管上调一级工资也就五六块钱,但对一个贫寒家庭来说,意义非同小可。妈妈为之闷闷不乐好长时间,多少年后提起还难释怀。

日子一天天过,艰辛而琐碎,但院里又充满醇厚的人情味。一条窄巷,几十户人家,家与家之间只有一堵薄墙相隔。相邻两户,家门间也就三五步远。这样的居住条件,是谈不上什么私密性的,但对人们的交往交流却是加分项。大人们在单位是同事,在院里是邻居;小孩子在学校是同学,在院里是玩伴。一家做了好吃的,左邻右舍也可稍饱口福。一家来了客人,左邻右舍也必热情相待。一家有了喜事,大家同喜同乐。一家遇到困难,大家出手相助。那时大人小孩的衣服,都是拿布票到商店买上布,由家庭主妇量体裁衣、亲手缝制,很少有直接买成衣的。缝纫相对容易,裁剪则有一定技术含量。妈妈年轻时曾接受过专业的裁剪培训,院里的主妇们常拿着布料来找妈妈帮忙裁剪,妈妈家务再忙,也要停下手热情相助。

而我们家也受惠过邻里之助。妹妹出生在家属院里,小时候难免发烧闹病。一天半夜,妹妹突然高烧抽搐。那天爸爸接待外来的新闻界朋友,当晚住在招待所,家里只有妈妈、姥爷、我和弟妹。危急之中,妈妈紧抱妹妹,急促地吩咐我到爱仙阿姨家求助。我跑到爱仙阿姨家门口,敲门叫醒阿姨,隔着门说明原委,就和姥爷到招待所找爸爸。等我们找到爸爸赶回家中,妹妹已在爱仙阿医院抢救。妹妹转危为安,我们也记住了街坊邻居的这一恩情。

家属院毕竟不是真空,不可能没有矛盾,但总体上人们都朴实和善,相处也融洽和谐。当时我还是一个小学生,在院里住了几年,脑子里并没有留下这家与那家、某人与某人吵嘴打架一类的印象,倒是记下了一些可亲可敬、有品有趣的人物。王局长一局之长,但是毫无架子,戴着一副近视眼镜,不论见了大人还是小孩,都是笑眯眯的。左邻刘叔在粮站称粮,刘婶在商店站柜。刘叔工作勤勤恳恳,刘婶每天上班也是早出晚归、风雨无阻,爸爸常开玩笑叫他们劳模。右邻伯伯是一位老工人,和伯母一起养育七个儿子,真不知付出多少辛劳。

七个儿子中,七孩比我们高两级,常在一起玩,六孩也常见,其他几个大的就不多见了。铁匠宋师傅不苟言笑,妻子却是热情周到,家务活做得很出色,锅台灶具总是擦得干干净净、能照出人影,让院里的妇女们啧啧称赞。同学刘祥的哥哥不知在哪上班,手里有一台微型手动卷烟机,闲暇时常坐在门口卷烟,吸引一群孩子围观。把散烟丝和卷烟纸放入机子的不同位置,摇动手柄,长长的卷烟便从出口滑出。再把长卷烟放入凹槽,按动刀具切割,同商店里卖的卷烟一模一样的成品便呈现在好奇的孩子们面前。

粮食局家属院,在大人眼里是简朴而温馨的家园,在孩子们心中则是嬉戏玩耍的乐园。那时的孩子,没有作业的负担,没有升学的压力,有着可以大把挥霍的时间。尽管饭里少油腥、衣服摞补丁,但生活可是丰富多彩。滾铁环,拍烟盒,跳皮筋,丢手绢,捉迷藏……工具自制,规则自定,虽然不像现在画画、跳舞、拉小提琴那么高大上,但幸福感却是不遑多让、满满当当。冬天寒冷彻骨、滴水成冰,一场大雪过后,滑冰车是最惬意的。找一块正方形或长方形木板,下边嵌两根角铁,就是一辆冰车。角铁也不难找,当时铁三局一批职工在武乡驻扎,修筑太焦铁路,学校里每班都有三局子弟。向他们求援,一般都能如愿以偿。夏天可以和小伙伴到县城附近的村子摘桃打杏,前提是村里得有亲戚才行,否则桃杏吃不上,还可能被村民撵着跑。

夏天也会在院里和街上捡杏核卖钱,供销社里收货的是院里同学的姐姐,刚参加工作不久,收货时只会照顾不会压价的。兜里有了零钱,就可以买街头盲人大叔的汽水喝。两三分钱一小杯,五分钱一大杯,颜色红得诱人,喝了浑身清爽。粮食局家属院的孩子们还有一项独特的享受,就是钻粮洞。隔壁大库储存着大量粮食,其中一部分是露天存放。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在场院里垒成一垛一垛,有几米高。粮垛四边齐齐整整,顶部则高高低低,并不平整。拿宽大的油布从上往下一遮盖,粮垛顶部便形成了一个个空洞,大的可容纳几个人在里边活动,各个空洞往往还相互连通。

爬上粮垛顶部,从油布的缝隙间钻入洞穴,神秘、幽静、宽敞,防风、防雨、防晒,既可捉迷藏,又可和小伙伴聊天瞎扯、消磨时光。真可谓别有洞天,妙处难与君说。当然,也不能只是玩,年龄虽小,也得替大人分担生活的艰辛。中午放学回家,拿起铁锹箩头,翻过院墙,到加工厂去捡煤渣,对院里的男孩子来说,是每天自觉自愿的功课。挑着一箩头煤渣回家,在妈妈盛好水的脸盆里洗手擦脸,然后再吃午饭,才吃得踏实、吃得香甜。

年3月2日,县粮食局领导和参加元宵文艺活动人员合影(来源:武乡图片集)

年左右,我刚上小学,家里从东沟租住的民房搬到粮食局家属院。年左右,我小学毕业前后,爸爸单位给分了一套大点的房子,我家搬离粮食局家属院,此后再未回去过。后来,粮食局家属院拆平房,盖了五六层的楼房。几年前,根据县里统一规划,家属楼也拆了,由县里统一开发要起高层。而与家属院相邻的粮食局、粮站、大库、加工厂,从名号到场所,早就没了踪影。曾几何时,粮食购销政策放开,为市场稳定、百姓饱腹立下汗马功劳的粮食系统开始出现经营困难,许多职工下岗。在粮食系统就业的一些昔日家属院里的小伙伴,也迎来人生的艰难时刻。重新择业,自谋职业,摆摊打饼,外出打工,在经历阵痛之后,他们以自己的汗水和辛劳,撑起了新的人生。

中学毕业,我即外出求学,以后又在外讨生活,弹指几十年。偶尔回乡,一则以喜,一则以忧。喜的是高楼林立,大街宽阔,车水马龙,笑语声喧,俨然快速发展的新兴城市模样。忧的是,不见了旧时熟悉的景物景象,不知何处安放游子的乡愁。

回首半生,童年少年最难忘怀。但度过了五六年童年时光的粮食局家属院已不见一丝踪影,令人怀疑它在现实中是否真实存在过。上过五六年小学、留下许多纯真美好记忆的东方红二分校,早已更名为太行小学,脱胎换骨,面貌一新,已没有一砖一瓦、一草一木认得我这个曾经的学童。人生易老,马齿徒增,家乡在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,在现实中却越来越疏离陌生。费翔在歌曲中唱道:“我曾经豪情万丈,归来却空空的行囊。那故乡的风,和故乡的云,为我抚平创伤。”伴随着这忧伤深情的曲调,就让我多吹吹家乡的风,多看看家乡的云吧!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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